作者 | 《财经》特约撰稿人 魏城 发自伦敦    编辑 | 郝洲

虽然数字技术在新冠疫情期间维护了我们的安全，但对数以百万计的雇员们来说，在家工作更像是睡在办公室，更难以抛开工作，彻底放松。

欢迎来到居家办公的新世界！

在英国乃至其他更多国家，新冠疫情使一些“打工仔”失去了工作，使一些“打工仔”减少了工时和薪水，但也使一些“打工仔”成了为数不多的疫情获益者：他们不仅保住了工作，保住了工时和薪水，而且因为居家工作，省下了去办公室工作的交通时间和费用，因为在家做饭，省下了在市中心比较贵的餐馆就餐或点外卖的费用，更重要的是，他们因此有了更多与家人相处的时间，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因祸得福”吧。

且慢，先不要过早欢呼。

一年多的新冠疫情，使这些“因祸得福”的“打工仔”发现，居家工作也有许多陷阱和风险，如果没有相应的法规管束，远程工作对“打工仔”来说，甚至可能还不如在办公室上班。

“失联权”

首先，这些“打工仔”可能发现，他们虽然有了更多与家人相处的时间，但他们工作和休息的界线可能因此变得模糊了；他们有可能经常加班但没有加班费，老板或部门经理可能会经常在正常工作时间之外给他们发邮件、打电话、发短信，并期待他们立即回复；他们也可能失去了正常吞咽、不受打扰的午餐、晚餐甚至早餐时间：他们需要马上扔下饭碗，接老板的电话，或者必须忍住饥饿感，坚持参加完一场马拉松般的视频会议。

克莱尔是来自北爱尔兰的IT咨询师，对她来说，新冠疫情肆虐英国这一年多的居家工作，与疫情前在办公室工作相比，压力要大得多。

“不断地查看电子邮件、马上参与视频通话和随时待命的压力很大，而且我发现，我越来越难以在工作和家庭生活之间划出一条界线。”她说。

奥马尔是一位银行雇员，他在居家办公期间发现，他的整个生活都被工作所劫持了：“当你在办公室工作时，你需要通勤去办公室，到了办公室，你可以先买杯咖啡，与同事聊聊天，然后在上午 8 点半或9 点，你才坐在办公桌前；但在家办公时，吃早饭之前你就已经在笔记本电脑前工作了很长时间。”

英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显示，新冠疫情期间居家工作的英国人，每人每周平均无薪加班6个小时。

一个名为Prospect的英国工会曾经对疫情期间居家工作的雇员进行过调查，其中35%的受访者表示，自从开始居家办公，他们感觉工作压力更大了；40%的受访者认为，之所以这样，原因在于无法明确工作和休息的界线，他们在家办公，感觉总是做不完工作。

“感觉总是做不完工作”其实是一种错觉。真实的情况是，老板或部门经理常常有意无意地给雇员们增加工作量，但由于在家办公，工作和休息的界线模糊了，即使工作量增加了，雇员们也没有意识到。

Prospect呼吁英国政府赋予公司雇员一种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失联权”，即雇员在法律上有权在工作之外的时间里与老板或部门经理“失去联系”。

如果该工会呼吁的“失联权”得到法律的认可，那就等于立法禁止了老板或部门经理在既定的工作时间之外给雇员“不断发送电子邮件或打电话”；在工作时间之外发送的任何电子邮件将被自动删除，以阻止下班的员工不断地检查他们的电子邮件收件箱。

Prospect的副秘书长安德鲁·帕克斯表示：“虽然数字技术在新冠疫情期间维护了我们的安全，但对数以百万计的雇员们来说，在家工作更像是睡在办公室，更难以抛开工作，彻底放松。”

“老板正在盯着你”

但居家办公最大的陷阱，还不是你的生活被工作所劫持，而是你的隐私也被工作所劫持。

20世纪上半叶的英国著名作家乔治·奥威尔曾经写过一本政治寓言小说《1984》，描绘了处于无处不在的监视之下的社会，其中最有名的一句话是“老大哥正在盯着你”。奥威尔没想到，由于现代科技的发展，他的这个寓言在21世纪的职场上完全变成了现实，只不过“老大哥正在盯着你”已经转换成为“老板正在盯着你”，而且由于新冠疫情期间被迫居家办公，老板无处不在的眼睛，又直接追踪着你，追到了你的卧室、客厅、厨房，甚至厕所。

根据Prospect最新的调查，三分之一（32%）的英国雇员如今受到老板或部门经理的监视，监视的工具包括跟踪软件和遥控的网络摄像头等，而18岁至34岁的年轻员工最容易受到监视，比例高达48%。

调查发现，在过去半年时间里，情况迅速恶化：今年4月，受到监视的英国雇员只有24%，到了今年10月，这个比例便升到了32%。

而随着疫情出现的大批雇员居家办公，也把“老板的眼睛”带到了雇员的家里：调查还发现，半年前，受到跟踪软件和遥控网络摄像头监视的居家办公员工的比例只有5%，如今，这个比例翻了一倍多，增加到13%。

一个名为Sneek的远程工作系统，每1分钟-5分钟就会通过网络摄像头拍摄一次员工照片，老板可以据此了解员工是否专注于工作；另外一个名为Zoom的视频会议软件甚至允许主持人跟踪与会者的专注度；当然还有其他更“高级”也更诡秘的监视软件。

来自英国谢菲尔德的31岁的网络工程师克里斯说：“在家被老板随时随地监视，感觉真有些毛骨悚然。我的一位经理一直在监视员工们的个人电脑，试图了解我们在家中所做的所有事情。他一直在监控，而不仅仅是在我们工作的时候监控。这太反常了。”

在英国开始实施第一次全国性疫情封锁措施时，克里斯所在的公司让大部分员工回家工作。

公司命令这些居家办公的员工把他们的私人笔记本电脑和台式电脑连接到更强大的办公室电脑上，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他们的高科技业务。

“最初，我并不介意，”克里斯说，“但有一天，当我走进办公室时，我发现每一位在家工作的员工电脑桌面都在办公室的巨型电脑屏幕上展示着，其中一位经理不仅仅是在监视着我们的工作，他还可以准确地看到我们一直在做什么，包括我们在YouTube上看什么视频等等。想起来真有些恐怖。”

新冠疫情迫使数以百万计的英国员工把过去在办公室完成的工作带回家中，而许多公司的老板或经理则把过去局限于在办公室使用的技术用来监控员工在家中的活动。

网络摄像头可以监控员工在电脑前的活动；有些老板或经理还使用了运动传感器；员工敲击键盘和移动鼠标的活动都可以被记录；老板还可以通过电脑桌面截屏来检查员工是不是在工作、是不是在浏览互联网、是不是在观看视频，或者是不是在上色情网站。

工会Prospect呼吁英国政府加强对雇主使用监控技术的监管，它还希望政府明确规定，雇主使用网络摄像头监控在家办公的员工是非法的，除非这些员工正在参加视频会议或接听电话。

克里斯在发现一位经理监视他在家中的活动之后提出了辞呈，换了一家公司。他认为，过分的监视适得其反，不仅不能提高员工的生产力，反而会打击员工的士气，降低他们的生产力。

为何只看过程不看结果？

其实，公司监视远程工作的雇员，这不仅仅是英国一个国家的现象，而是一个全球现象。

总部位于美国的网站Digital.com不久前委托调查平台Pollfish调查了1250家美国雇主，这些雇主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有部分或全部雇员从事远程工作。调查发现，60%的受访者正在使用监控软件来追踪员工的活动和工作效率；在活动受到监控的员工中，53%的员工每天花三个小时或更多时间用于非工作活动；88%的雇主在安装了监控软件之后解雇了员工；在安装了监控软件的公司中，81%的员工的工作效率有所提高。

Digital.com是为雇主提供服务的网站，他们的调查是站在雇主的立场上设计问题的，访问的也是雇主，自然反映的是雇主的声音。

的确，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英国，使用监控、追踪技术的公司都如此强调自己这么做的苦衷：随着越来越多的员工居家办公，随着越来越多的员工不在管理人员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使用现代技术进行管理和监督。

但绝大多数雇员的看法则完全相反。同样是英国工会Prospect的那项最新调查发现，80%的雇员认为必须管管公司使用网络摄像头监控远程工作的员工这一现象：或是完全禁止（52%），是严格监管（28%），认为老板有权这么做的雇员只有8%。

那么，英国的学者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呢？

英国纽卡斯尔大学研究互联网法律的教授莉莲·爱德华兹认为：“在我看来，监视员工如同巧取豪夺，而我们保护员工的措施非常非常少。例如，很多员工在用Zoom软件进行工作的同时，也会用于和家人聊天，这能否让你的老板在某种程度上监控私人生活信息？”

一位中国网民说得好：“监控软件确实是一种方式，但是下下策，只能监控员工的工作过程，而不是结果。（老板或经理）为什么不把更多的精力用在监控员工的工作结果上呢？”

在各方要求加强对公司监控员工现象监管的呼声之下，英国的数据监管机构“信息专员公署”（The Information Commissioner"s Office）终于公开表态了：该机构建议雇主在开始实施监控之前明确告知员工监视措施的存在和理由，它还敦促雇主考虑监控对员工的潜在负面影响，并寻找干扰较小的替代方案，例如电话询问或电子邮件交流。

显然，这离英国工会关于立法禁止网络摄像头监控的要求还有很大的距离。

（作者曾在英国多家知名媒体担任资深记者、编辑。作者微信公众号：魏城看天下）